烟消火冷(五)(完结)

同归于尽预警。


过完中秋已经半个多月了,定权的生活暂时没有什么异常,照常有人给他送衣物送饮食,不过多年的宫廷生活经验,让他产生了无法准确表述的不安感,莫名的心悸发作得越发频繁。他觉得会不会是皇帝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当年从母亲那里听说,皇帝一直有服食寒食散的习惯,每次服食的量虽然不多,但积年累月必然大伤身体。母亲千叮万嘱他一定要装作不知道,定权也就把此事压在心底,常以表现孝心的借口给皇帝进呈滋补药材,换来皇帝两句不阴不阳的“夸赞”。皇帝年过五旬,在中秋宴上的精神表现未免太好了,他在壮年的时候也没有那样兴致盎然地玩过。

得知阿济被册封王爵,定权立即上表推辞,十多天来如泥牛入海。夜半起凉风,他翻来覆去难以入睡,起身披了件衫子坐在庭院中,明天又是重阳了,皇帝还会召见他么。

果然,重阳日,定权一直等到入夜,才被匆匆赶来的控鹤卫带走,说是皇帝宣召,赶到宴安宫,殿门紧闭,他被皇帝的口谕要求在殿前跪候。定权的心已沉进湖底,看来是真的出了什么大事,他静静地跪着,双腿痛如针刺,后来渐渐麻木了,不知道到底跪了多久,内侍把殿前的火烛都换了一轮。沉闷的声音响起,大殿的门开了,李重夔最先走了出来,后面是另外三个拖朱曳紫的高级官员,跟在最后的,是定权已经数年未见过的六弟,萧定梁。

在定权的记忆里,定梁还是个小孩子,现在他长高了一大截,赤金冠紫英簪,一副小大人的样子。五个人都紧绷着脸,李重夔走到定权身边停下来,其他三位大臣和定梁继续迈着步子远去,对定权视若无睹,他们的步子很慢很重很规整,一举一动都棱角分明,就像戏台上的傀儡一样,逐渐消失在夜色里。

定权看向李重夔:“陛下他……”。

“陛下宣召。”李重夔点点头,一把将定权从地上架起来,定权双腿痛麻难当,几乎是被拖着进了寝殿,诡异浓重的药草味把定权冲得头晕脑胀,看来他猜对了,皇帝的身体彻底垮了。

寝殿里立着李重夔和陈瑾,灯光昏暗,只能看到皇帝躺在卧榻上,像是全身都被抽空了。定权远远地跪下来,双手交叠,叩拜:“罪臣恭请陛下圣安。”

“这个时候,不要说客套话了。三郎,近前来。”皇帝的声音很虚弱,“靠近些,朕的眼睛看不见了。”

定权忍下心中的些许酸楚,膝行到卧榻前,他这才看清楚,皇帝的肤色在烛光的映照下被晕成一种半透明的琥珀色,眼角的皱纹已经完全舒展开,他知道,皇帝这是到了回光返照的时候了。定权挽住皇帝的手臂,眼泪滑落,他的父亲让他二十几年的人生起伏跌宕,五味陈杂,但父亲始终是父亲,连带着令人无可选择的血缘。

皇帝勉强支起身体,用颤抖的双手开始细致的抚摸,像是要用这样的抚摸,把儿子的样子记录下来。他抚摸定权浓密柔顺的头发,线条姣好的面庞,饱满的额头,斜飞入鬓的长眉以及左眉上的一颗小痣,微翘的丹凤双眼,挺立的鼻子,柔软的双唇,还有下巴。

皇帝感觉到双手被定权的眼泪濡湿,轻拍他的脸颊,“乖乖的,不要哭。”

“爹爹……”定权握住皇帝的手腕,“爹爹您会好起来的……”

“好不了了。”皇帝没有什么表情,“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爹爹,阿济他……”

“阿济已经之藩,莫再问了。”

定权眼前一黑,跪坐在地。

父子相对,皇帝沉默片刻,缓和了气息:“三郎,其实从头到尾,朕都知道,你是冤枉的。”他又用力吸了几口气,继续道,“他们都说,你像你母亲、像你舅舅,朕嘴上不说,心里都当笑话听。朕的儿子,不像朕,还要像谁?”

定权安静地听着。

“朕也知道,你心里咬牙切齿地恨朕,之所以还愿意跟朕周旋,不过是为了保全阿济,也好,朕乐得看你做个孝子的样子,也乐得做几天慈父,赐你一点恩赏。”皇帝疲惫地躺下,额头上开始渗出汗水。

“儿绝无此心。”定权低下头。

“有没有,恐怕你自己也说不清楚,朕就当是有,心里舒服一些。”皇帝微笑,“这几年,你我不过逢场作戏,朕不会说你有罪的。”

“陈瑾。”皇帝咳嗽,“去拿来。”陈瑾躬身施礼,无声无息退了出去。

“朕要死了,可朕不能就这么孤零零地死了。朕也不能,让定梁落下杀兄的骂名。”皇帝摸索一阵,用力捏住了定权的手,“阿宝,定权,你,就先走一步吧。”

定权微笑,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他跪直了身体,端端正正磕下头去,“罪臣谢陛下圣恩。”

陈瑾进入寝殿,手中端着茶盘,直送到定权眼前来,茶盘上放着一个雨过天晴色的瓷盅,三寸多高,盅子口有半个巴掌那么大。定权打开盖子,满满一盅乌黑的药汁,想必就是宫中常用的赐死药,牵机。他把瓷盅握在掌心,故意摆出一点云淡风轻的笑容,心里却悄悄地说,娘,娘,我不想喝的。

一滴泪坠入药汁,定权抬眼看了看皇帝,他的父亲正在用已经蒙了一层白翳的浑浊双眼看着他,眼皮也不眨一下。

定权仰头,将药汁一饮而尽,随后把瓷盅倒扣在茶盘里。

李重夔和陈瑾都出去了。

“朕,是不会后悔的。”

牵机毒发作很快,定权开始腹痛如绞,身体不由自主地抽搐收缩,手指也颤抖弯曲成诡异的弧度。他猛扑在皇帝身上,用逐渐僵硬的双手死死扼住皇帝的咽喉,他感受到热流从双眼、耳朵、鼻子、嘴巴中汩汩淌出,感受到自己逐渐呼吸困难,眼前从一片红色变成浓黑——黑暗的背景中,他看到母亲带着妹妹在摘花扑蝶,看到妻子在给孩子绣一件围嘴,看到阿济在读书写字,看到老师在整理古籍字画,看到舅舅在教两个表兄骑射——他笑了,张大嘴巴拼命吸气,收拢最后的力量死命按着、掐着垂死的皇帝。

他要掐死这个恶魔,他是天地不容、佛魔不存的幻象,是不配有来世的人,也不配和亲人们再见面,所以他一定要带着这个恶魔下到最深层的地狱里去,不能让他的亲人再被打扰,被祸害,哪怕他会在地狱里受尽无穷无尽的阿僧祗劫。

皇帝没有力量挣扎,只能从咽喉中发出“嗬嗬”的哀声,很快就断了气。

李重夔在天快亮的时候进到寝殿。

定权一直保持着掐皇帝颈子的姿势,全身僵硬地死去,血流满面,表情带着两分天真,他凝固的瞳孔绣在血块中,里面藏着他的母亲,他的妹妹,他的恩师,他的妻子和孩子们,他的舅舅,他的表兄,藏着那些珍视他、爱护他的人——李重夔不得不掰断了定权的手指,才把他抬了出去——正在控鹤卫指挥使头痛无比想着怎么才能把皇帝和废太子的眼睛都合上的时候,被指派去找陈瑾的人慌慌张张跑来报告,说陈常侍已经悬梁自尽了。

这场父子相残的悲剧就此成为宫廷中一个阴暗而隐秘的传说。

 

靖宁十二年重阳子夜,萧睿鉴驾崩,终年五十二岁,临终遗命年仅十一岁的幼子萧定梁继位,以《周公辅成王》图赐予李重夔等四位顾命大臣,随后下令赐死废太子萧定权。根据简略的史料记载,在萧睿鉴的葬礼按照制度规定有条不紊地进行时,废太子萧定权被殓入一口薄棺,装在牛车上埋进西山陵园的某处,后世的考古学家根本无法确定具体的地点。某一年考古发掘时意外出土了一块断成三截的残破石碑,根据上面残存的“错刀翰墨,与慈父并销”、“珠沉圆折,玉碎连城”及部分书文刻碑官员名字等等残字,专家推测应该是废太子之子——东海王济在夺取南齐统治权之后为悼念其父所立,但随着数年后北方蛮/族大/举/南下,东海王济暴/病/身故,这块石碑也遭到了人为损毁。更令人扼腕的是,由东海王济保存的萧定权生前翰墨文书,也随着南齐的灭/亡和宗室仓皇/南渡,尽数毁于战火,被誉为“金生丽水、玉出昆冈”的金错刀,就此失传。

有学者认为正是萧睿鉴在皇帝位置上的诸多神奇操作导致了南齐连续多年的内乱,皇帝、权臣、宗室自/相/残/杀,各种手段耸人听闻;也有学者认为萧睿鉴在位时期的平衡木式政/治/杂/耍保持了大体上的和平,推动了南齐经济部分恢复和南方的进一步开发。不过更多的则是一种一厢情愿的猜想:如果萧定权平安继位,会不会改变南齐在萧睿鉴崩后仅仅延续了二十五年的国/祚。这对父子和他们的亲友、臣子们之间的往事终究随着时光的流逝成为论文上的一点谈资,烟消火冷,静悄悄不留半分痕迹。

(完)

最后的话:定权悲剧的根源,在于他和萧睿鉴的施/政/理/念不同。萧睿鉴热衷/集/权,认为把所有的权/力都抓在自己手里才能安心;而定权没有改变现行制/度的想法,他更多的是考虑如何选拔品德高尚和能力突出的大臣来更好地推动政策。这两条南辕北辙的思/想/路/线/注定带来父子对峙的局面,而且只能有一个人获得胜利,很明显,定权输了,他是心软、善良、天真的人,面对父亲的血缘压力和没有底线的权/术/运/作是没有什么招架之力的。这一世的定权没有半生,没有身老,也没有心闲,祝他的下一世幸福快乐,再也不要遇到萧睿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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