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消火冷(一)

一个关于定权真的反了的脑洞,塑料父子预警。


长州的军报被快马送入宫中的那一天,皇帝下令裁撤全部的东宫卫,一大群控鹤接管了整个报本宫。这天天气不太好,阴沉沉的,定权立在正殿门口,看着混乱粗暴的交接场面,想要说点什么,却不知道为何轻轻笑了出来。

气氛变得很尴尬,所有人都看着他,等他开口。

过了一会儿,王慎才犹犹豫豫地问:“殿下?”

“没什么,你们继续。”定权转身回到书房,他开始觉得自己闻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腥味,于是让王慎在香炉里多添了一些香料。

交接持续了一阵子终于完成了,所有的原东宫卫兵被带走重新安排差事,游鸣则得到了“就地免职回家待业”的暂时性处理结果。定权坐在书案前,接受游鸣向他叩拜辞别,旁边站着两个牛高马大的控鹤,颇有黑白无常的风范。天气不好,书房里光线也不好,衬得所有人的脸色都晦暗无比。

定权想说,游指挥,到底是我把你的前程耽误了。

定权还想说,赋闲在家也没什么不好,伴妻教子,种菜养花。

定权又想说,你现在和我关系越远,越安全,以后别人问你什么,你一定要把所有的事都推到我头上来。

定权最后说出来的还是官样文章,什么忠君报国谨慎侍上之类的词语,游鸣的回答也中规中矩,之后就红着眼睛回家了。定权继续呆在书房,那股腥味混杂在香料的味道里,越发显得怪异,他想来想去,想到那一年卢世瑜故去后他去祭奠,在恩师的灵前用戒尺疯狂地抽打自己的左手直到鲜血淋漓——

原来那是血的味道。

此后的五天时间里,外面已经闹得一片混乱,皇帝在大刀阔斧地进行人事调整,不把权力抓紧抓死不罢休的样子。定权闭门不出,把所有的风雨封在宫门外。他甚少说话,也不与嫔御见面,白天抄经读书,晚上打开舆内地图,在烛光下细细地看他父亲手中的江山,到底是什么样子。

疆域,河流,山川,要塞。

作为一个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的太子,定权连京城都没离开过,于是他只能在书籍的描述中去想象它们的万千气象,想象它们的奔流不息,想象它们的绵延巍峨,想象它们的险峻难攻。

他再次产生了想要去长州的念头,看看大漠风沙和雪原高月,看看千骑逐胡,大雪满弓刀。

定权不得不加大了香料的使用量,因为只要停止使用,那股血腥味就会持续通过他的鼻子沁入他的肺,并不浓烈,但长久地挥之不去。他专门问了王慎,你们是不是在杀猪准备膳食,王慎一脸无奈地回答说绝无此事,东宫膳食的材料都是处理好了才送来的。

于是报本宫开始了上上下下的大扫除。

五天后的傍晚,定权接到皇帝召他进宫的旨令,他像往常一样换好衣服,被控鹤带着出了门。走在宫城的石道上,清风冷冷,他终于确定是自己的鼻子出了问题——那股血腥味萦绕不去。在宴安宫的石阶前,他看到李重夔,对方恭敬地向他行礼,投来的目光中透着很浓重的怜悯味道。

定权沿阶上行,耳边飘过李重夔一句几乎听不清楚的呓语:“武德侯……”他的双手紧紧捏在一起,指甲仿佛要刺穿掌心。潜意识里,他看到皇帝手持巨大的剪刀,剪掉鹤的羽翼,接着剪掉鹤的双爪,再剪掉鹤的长喙,最后连鹤顶的红瘤都剪了下来——他奄奄一息缩在华美的黄金笼子里,吮吸着自己的鲜血和眼泪,旁观的大臣都像看笑话一样,很是兴奋。

他在寝殿里见到皇帝。

定权决定回去之后找太医治疗一下自己的鼻子——他现在觉得喘不过气来,寝殿里的龙涎香味、自己衣服上的沉水香味、烛火燃烧的硝烟味、御批使用的朱砂味、若隐若现的药草味,混杂着莫名其妙的血腥味,简直令他作呕。皇帝在安静地饮茶,看不出任何情绪。

“臣恭请陛下圣安。”定权俯身叩拜,礼节完美,“臣请问,圣躬安和否。”

“朕躬安。”皇帝抬抬手,示意定权起身,把一份公文递了出去,“太子看看吧。”

将士用命,边庭血海,整个国库几乎为了这场战争消耗罄尽,终于换来了大捷的消息,起码也可换得二十年的太平时光。定权低头看着军报,双手微微颤抖,面上带着少见的喜悦神色:“陛下洪福,苍生之幸,宗庙社稷之幸……”

很快那点喜悦就僵死在他的脸上,随后一口鲜血从他口中呛出,点点滴滴全喷在军报上。

皇帝的眼角轻微跳动了一下。

定权把军报从头至尾又看了三遍,随后细致折好放回书案,他的心里像是被一桶冰雪水泼过,霎时间清明无比,曾经出现在意识里的画面再度呈现在眼前,这次皇帝手中换了更大的剪刀,形形色色的人在帮忙托着剪刀的柄,齐心合力把锋利的刃卡在鹤修长的颈子上,他们说,剪下去吧,剪下去吧……

“原来,陛下是在收到的军报的那天裁撤的东宫卫。”

皇帝沉默。

“娘不在了,妹妹不在了,老师不在了,太子妃不在了,现在舅舅也不在了。”

皇帝的嘴角不动声色地抽了一下。

“臣斗胆,请问陛下打算什么时候下诏?”

“什么诏书?你打算,让朕追封武德侯什么爵位?”

“是废太子的诏书。”

“朕看你简直是疯了!”

皇帝猛然起身,盯着定权的眼睛,他第一次发现,这个儿子的眼睛长得真好看,是一对千年万年沉寂在幽深古潭中的琥珀,永远不可靠近,不可亵玩。寝殿里安静到极点,可以听到烛花爆开的声音,也可以听到对峙的父子一急促一悠长的呼吸声。

定权的声音很平和:“这几年的事,臣一件也没有办好;关心臣的人,臣一个也留不住。在朝臣们的眼中,臣这个储君还不如庙里的泥胎来的合格。所以请陛下尽快下诏,臣会配合——毕竟我天家做事,哪怕是做戏,也要做得圆,做得光,做得好看。”

皇帝的耳光重重抽在他脸上。

随后是剧烈的咳嗽,皇帝跌坐在书案上,像是要把自己的肺咳出来,定权搀扶着皇帝,轻拍他的后背,一缕鲜血从嘴角流下。

他闻到皇帝身上透出的浓重药味,他看到皇帝头上触目惊心的白发,他听到皇帝口中喃喃的抱怨,他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痛苦和痛到极致后的麻木,他已经流不出一滴眼泪,以前他是很容易哭的。

皇帝喘匀了气息,把定权推开:“你现在来诛朕的心了。”

定权跪下来:“臣不敢。”

皇帝冷笑:“逼死嫡母,杖毙手足,干预庶政,结党营私,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干的?”

定权微笑,忽然感觉无比轻松,甚至有一种大石坠地的快感,他的父亲,终于不把他看做是儿子了。他平整呼吸,跪直了身体,举手加额,深深叩拜:“臣谨为陛下贺,外无将无相,内无妻无子,千秋万岁,独上天宫。”

盛怒的皇帝把他踢倒在一边,命令他明天就去长州,带回顾逢恩,迎回顾思林的灵柩。

定权回去之后找来太医看鼻子。

由于太医正告假,过来的是个值班的年轻医者,他绕着定权转来转去,又是仔细观察又是不停把脉又是各种询问情况,脑门上沁着一层汗。定权很有耐心地回答问题,说自己起居饮食一切如常,没有疼痛,没有呼吸不畅,也可以闻到其他气味,只是被这股不知哪里飘来的血腥气搅得不舒服。顾氏立在一边侍奉,忍不住偷偷笑起来。

“你笑什么?不许笑。”定权拿起小小的一块梅花香饼,扔在顾氏裙子上,转脸对着太医越发和蔼,“本宫的鼻子有什么问题么?”

“殿下,请恕臣医术浅陋,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年轻的医者低着头,犹豫再三还是说了实话,“以臣猜想,或许是殿下忧劳国事过度,静心休养一阵子就会好的。”

“这样啊,本宫知道了。有劳太医,去吧。”定权又想笑了,一个小医者都知道他“忧劳国事过度”,那么在那群大臣眼里,他的形象应该早就成了一个摇摇欲倒脆弱不堪的光杆,只怕会有很多人摩拳擦掌准备把这根不合时宜的光杆“荣誉铲除”。

顾氏侍奉定权更衣,半开玩笑地说:“太医院的小油缸里泡一阵,傻子都知道怎么答话。等他出了门,估计要在心里说,有病的不是殿下的鼻子,而是殿下的脑子。”

“你可真聪明。”定权拔下玉簪,解开发髻,浓密的长发如瀑垂落,“明天,我就要到长州去了。武德侯战死,陛下要我迎回他的灵柩。”顾氏握着玉梳,一丝一缕细细梳着定权的头发,只感觉隐藏在青丝里的白发又多了不少,“妾发现,陛下每次做决定,殿下都讨不到什么好处。”

“从天子手里讨好处,能讨到才叫怪事呢。”定权失笑,“把我调去长州,稳住京师的局势,让我带回逢恩,他愿意跟我走,大家都体面些;他不愿意走,万一出了什么事,这点难看也沾不到陛下一星半点。明天我离开之后,你去找王慎,他会送你走的。”

“妾已经无处可去了。”

“天地之广,总会有地方可以容得下一个民女安身立命。”

顾氏沉默片刻,低声道:“殿下做好决定了么?”

“我也不知道。”定权握住她的手,同样的冰冷,同样的瘦骨嶙峋,“你见过挡车的螳螂么,阿宝?它们是那么弱小,车轮碾过去就会碎成齑粉,但如果再来一次,它们还是会伸出自己的钳臂,想来,即使是小小的螳螂,也会有奋不顾身想要保护的物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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