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消火冷(二)

惨败预警。


定权策马奔驰在前往长州的官道上,春日的风灌满他的衣袖,给他带来前所未有的轻松与清朗,他的身后是数百名天子亲卫,美其名曰护卫,不过说押解与监视或许更合适一点。他看到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也看到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他走过热闹耕种的田垄,奔向硝烟刚刚平息、燕子筑巢树林中的边城,那里可以远眺到连绵的群山,山头覆盖着亘古不化的冰雪。他想起顾氏说起的一句话,亲眼看到了这样的江山,不必登仙,一个人的胸怀也可以无比的宽广。

他在马上微笑,继而想起卢世瑜给他讲过的《汉书》,想到车轴折断的汉代王子,如今他也面临同样的局面,哒哒的马蹄将永远不会再回来。在长州城外,定权看到城头上插着的大旗,有些写着顾字,有些写着李字,来迎接他的文武官员分成两队,站在顾逢恩和李明安身后。大家的脸色都木木的,带着大战后的疲惫和强装出来的一点笑意,定权客套地说了几句安抚的话语,顾逢恩不发一言,缓步上前牵着太子的马走进城门,把旁人讶异的眼光甩在身后。等所有人都进城去,守城士兵拉起吊桥,也闭锁了厚重的城门,似乎将一切的玄嚣都隔绝在了城外。

简单安顿之后,随行的天子亲卫向顾逢恩和李明安宣读了皇帝旨意,太子作为钦差,亲自迎还武德侯顾思林灵柩,长州若有未定的军政事务,允许太子便宜处理。顾逢恩孝服与太子同归,参予礼仪,军务暂移李明安代署,待丧仪过后再行安置。

晚间,长州官署内设宴为太子一行接风洗尘,觥筹交错间满是冠冕堂皇的应酬官话。定权酒量不好,军中酒烈,略饮了两杯便觉得头昏脑涨,双腿上被马鞍磨破的伤口也越发疼痛,他借口醒酒离了筵席,想找个清静地方洗浴,再涂一点药膏。顾逢恩和他一起出来,四个控鹤也紧紧跟随——他们一起到了顾逢恩的一处军帐,这里平时就用于休憩,布置得舒适安静,摆着书本点着香炉,很有顾逢恩当年做儒生时候的风格。

军士准备好沐浴用的木桶,倒入热水,氤氲蒸气漂浮在空气中。数年军中历练让顾逢恩的肤色黑黄了不少,特意蓄起的胡须也多了几分威严,他手里握着一个小药罐,冷冷地道:“太子殿下沐浴,诸位军爷也要近身旁观么?”

控鹤的表情变得很尴尬,相互看着对方,定权根本不理会他们,自顾自地解开衣带,露出支棱的锁骨,随后他褪下鞋袜,露出苍白的双脚……

监控者转身离开军帐,顾逢恩在后面冷笑:“瓜田李下,诸位军爷还是莫要沾染嫌疑的好。”

“三郎,你怎么瘦了这么多。”顾逢恩帮定权脱下衣物,满是硬茧的右手贴上定权简直要突出皮肤的肩胛,“我在这里,没事的。”

定权全身浸润在热水中,全部的骨骼感受到近乎要散落一地的放松,伴随着腿上伤口的刺痛,他看到水中自己的身躯,肋骨突兀,莫名产生了些许委屈之感,他觉得自己的眼泪要掉下来,又觉得是被热气熏的,他红着眼眶看着顾逢恩,低声喊了一句“逢恩。”

顾逢恩勉强笑笑,拿起浴巾为定权擦洗身体,下颔抵上定权的额头,“三郎,不要怕,我总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他们低声说了很多事,顾思林诡异的死亡,朝中伤筋动骨一样的人事调整,许昌平付出生命的急驰警报,长州官吏暗潮涌动的龃龉,李明安刺史府中来历不明的文书,军队中因为分粮爆发的流血冲突,以及莫名消失的传信斥候——定权起身跨出浴桶,擦干身上的水渍,顾逢恩拿着一张很大很厚实的棉巾,披在他身上,像以前那样把他包起来。两个人并排坐在卧榻上,脸色都很凝重。

顾逢恩开始细心地为定权涂抹药膏,粗粝的手指擦在定权细腻的皮肤上,将药膏揉匀,渗透进伤口肌理。定权微微皱眉,惹来一句调笑,“三郎,还是这么怕痛啊。”

短暂的沉默过后,顾逢恩先开了口:“陛下这次,对你是真的不留任何余地了。”定权捏着棉巾一角,“是的,陛下多年筹划,内罢相,外罢将,如今到了毕其功于一役的关键时候,是绝不会有半分犹豫的。这次等我回去,就真的要做废太子了。”

顾逢恩点点头,“我曾经幻想过,如果你一直好好留在京师,我就永远不回去了。留在边城戍卫,为你防备异族南侵是一方面;我也很喜欢这里的风物,景色好,香料味道纯,改天找个城里的女孩子成亲,看她织出这么结实耐用的棉布来,再养几只鸽子来下酒……”

定权笑出声,“这种好事就是有,也落不到你我头上。如果舅舅在的话……”

他猛然停住了。

顾逢恩慢慢地说:“父亲已经不在了。”

娘也不在了,定权在心里说。

两个人沉默地又坐近了些,边城的春夜很冷,相互挤在一起取暖是不错的主意。坐了一会儿,等腿上的药膏也干透了,定权把预备好的替换衣物穿上,依旧是颜色素淡的衫子。顾逢恩看了定权一会儿,紧紧咬着牙根,腮上形成分明的折角,“三郎,你说这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

“我不知道。”定权的双手握在一起,略显凄凉地笑笑,“我本来就不该出生的。每一次希冀,明明知道不可能得到,却偏偏抱着一点痴心,希望他可以怜悯,希望他可以网开一面。结果,作茧自缚,还连累了那么多人。追悔不及,偿还不起。”

他们一起去巡视了军营,身后跟着一队控鹤。夜晚的军营有序而安静,顾思林生前治军严谨,顾逢恩全盘继承了父亲的治军方针,各项规章制度详尽而严格,军士按照事先定好的排班有条不紊进行着自己的工作,各处严防死守。定权的手和顾逢恩的手握在一起,在寒冷的夜风中,用掌心的一丝温暖相互熨帖。

“三郎,你想好了么?”

“我知道这样做和飞蛾扑火没有什么区别,但我觉得,总是要做点什么,觉得如果什么都不做,我死也不会瞑目。我没什么脸面求得他们心安,也不敢说让自己心安。只是,逢恩,我不知道该不该有最后的幻想,能保住你的平安。”

“三郎,我说了,我总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第二天,李明安早早起身,去军营觐见太子,准备交接军民事务。他并不怎么愿意往顾氏军中去,只是昨晚太子执意要与河阳侯畅叙旧情,直接住在了营里,他也不好强行阻拦。走在路上他的眼皮跳个不停,几次都想回去撕块绵纸贴一贴,又觉得不好迟到,只能继续硬着头皮走。到了军营,表面上看起来一切都很正常,太子一袭素服,披着黑色斗篷立在帐前——李明安暂停了脚步,他发现,跟随太子来的控鹤卫不见了。

“李刺史,可是有什么要紧事要这么早来见本宫么?”

太子的口气很和善。

“请殿下赎罪。臣确有要事禀告,只是发现来时匆忙,有些文书落在了官署,容臣去取。”李明安躬身行礼,脚下不停转身离去,军营里的泥土都是翻新的,还泼了不少水,如果他的鼻子没问题,空气中那若隐若现的味道,就是战场上最常闻到的,血的气味。

他没有走出几步,一只利箭已经刺穿了他的背心。

靖宁七年春,皇太子萧定权戮天子亲卫,杀长州刺史李明安,扣押长州官署所有官吏,抚境安民,并迅速进攻临近的承州重镇,整顿卫所兵吏和辎重粮秣。正好在巡视粮草工作的承州刺史抛弃了所有随从,狼狈逃回京师向皇帝报告太子谋大逆,并添油加醋地说了一些耸人听闻的屠戮新闻。群臣震惊,皇帝并不怎么紧张,只是带着一点讥讽的神情把御座拍得啪啪乱响,随即便开始了似乎是早就准备好的兵员部署,大批军队出发,沿途聚敛人口,坚壁清野,要把太子的叛军困死在边城。京师里九门戒严,报本宫被围死,太子印绶被全数没收。各种流言开始迅猛传播,大家都在等待着最后的结果,不少潦倒文人已经在准备创作市井小说,不过最先等来的,是增加赋税的消息,连京师的烟花巷和印刷售卖情色读物的地下书坊都得交税。

数次交锋,双方互有胜败。根据军报的描述,一向给世人以文弱印象的皇太子,在河阳侯的陪伴下,披坚执锐,身先士卒,甚至亲自率领一队弓箭手,射杀了朝廷的一名中郎将。只不过,整体的局势对于太子是很不利的,他手中的兵力和资源在数量上完全不能与皇帝能够调动的军队抗衡,而且由于皇帝在位多年的积威,朝廷基本上都是站在皇帝这一边,不说控制严密的皇城守军,其他地方的戍卫军队也没有人支持太子——更由于日子还勉强能过,稀粥米糠可以糊口,更多的平民只是把这场兵变当成上层贵族的日常,他们更关心怎么挤出钱粮布帛来应付收税的小吏。

被围困在长州的最后一天,矢石落如雨,身边的军士在咆哮着厮杀。定权满脸血污,对顾逢恩笑了笑:“我们要完了。”顾逢恩正挥舞着手中的长朔,把爬上城墙的敌军捅下去,他喘息着,大声对定权说,“是的,我们都会死的。陛下还会把我的头挂在京城的城墙上。”他扑倒在定权身上,两个人滚了几圈,躲开飞来的投石,爬起来继续做最后的挣扎,“可是三郎,这几天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日子。”

“我也是。”定权开弓,射倒一个想要偷袭顾逢恩的敌军,“我们的头还是挂在一起最好看。”

随后一只更巨大的狼牙利箭飞来,瞬间刺穿了顾逢恩的咽喉,巨大的冲击力把他带倒。定权跪倒在地,握住顾逢恩的手,在他的视野里,顾逢恩并没有说话的机会,他只是带着一点轻松的笑容,挣扎了几下就死在自己流了一地的鲜血里。

靖宁七年,七月流火,天子派出的特使到来的时候,长州最后的惨战已经结束,河阳侯顾逢恩兵败被杀,皇太子萧定权手臂被射伤,自尽未遂,由天子亲卫押送回京师。这场兵变被后世不少史学家认为是一次螳螂奋臂式的反抗,由太子在亲信势力被剪除殆尽,几近穷途末路的不利形势下,抱着极度恐惧的不理智情绪发动,先天准备不足,后天供给不够,失败是自然而然的事。他们更多地感慨政/治/局/势/对于亲情和人性的异化,并通过分析萧睿鉴和萧定权的势力范围变化来为南齐政/治/军事制度的研究增添一点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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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估计还有两到三章就结束了。个人觉得萧睿鉴和萧定权这对父子的塑料关系,有一点令人抓耳挠心的地方就在于九分的虚假算计之中是真的藏着一分感情,父亲对儿子有天性上的一丝爱意,儿子对父亲也有一点执拗的期盼。但是他们都是zz人物,在zz关系的异化过程中,已经不自主地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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