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消火冷(四)

六一节给定权的一点舒心和温暖。


靖宁九年,重阳。

定权已经完全习惯了禁闭的生活,所有衣食都有人定时送来,他自己每天黎明起床,简单梳洗之后扫洒庭院,添油焚香,诵经抄写,每至亲人忌日,便彻夜祝祷,悼念亡魂。倒是不知道皇帝存着什么兴致,时常派人来传旨,今天要求写窗课,明天要求交佛经,后天再来一位钦差,说您被勒黑了多少字,请伸手挨板子。有时候也会下发赏赐,瓜果甜食之类的东西摆上一桌子,搞得那颗坏龋齿时不时闹腾一阵,定权吃不了就偷偷在庭院里刨坑埋掉。后来皇帝应该是国事不忙了,直接派了几个花匠来,命令定权学习种植芍药和菊花,等花开了就送进晏安宫“聊表孝心”。

定权一一应承下来,认真执行。

靖宁八年,花枝长势喜人,但一朵花也没开。

今年花开的不错。四五月间芍药十分肆意地绽放,花朵硕大,深深浅浅的粉色花瓣挤挤挨挨,包裹着金色的花蕊。定权把最好看的剪下来供在佛前,想象着母亲、妹妹和妻子把这些富贵花插在发髻间的美丽样子,剩下的上交给皇帝。如今重阳到了,白菊也成片开放,定权依旧把最上乘的用来供佛,重阳于他而言已经成为一个充斥着不甘和痛苦回忆的日子,他不想再过什么生日,也不想吃什么蜜酥食了。

将近两年的时间里,他一直避免想起自己的儿子,那个叫萧济的孩子有皇帝的关心和乳母的照顾,会成长得很好的——最好孩子永远都不要知道自己有一个废太子父亲,免得在心理和生活上都受到拖累。只不过午夜梦回,定权的梦境里多次出现婴儿,孩子在吃奶,孩子在哭闹,孩子在爬行,孩子在咿呀学语……

定权坐在蒲团上望着佛像,心想自己要是真疯了就好了。

风和日丽的上午,陈瑾忽然出现,说是皇帝宣召,请废太子不要耽搁,立即前往御花园。

“陈翁,不要逗我。”定权故意把敲木鱼的力道加重了几分,“我是大逆罪人,无颜面君”。

“没有逗您,陛下宣召,请您速行。”陈瑾的口气也重了,面色严肃,完全不是开玩笑的样子。定权在脑袋里飞速想了好几种接下来可能的恐怖局面,最后只能无力而自嘲地笑笑,起身简单整理一下仪容,跟着陈瑾去了。

在皇帝面前,他永远无能为力。

首次走出禁所,定权望着湛湛青天,手指绞在一起,走路的步子有些许的虚浮。他停下来站了一会儿,深深呼吸了几次,继续跟在陈瑾身后前进,像当年他每日定省和参加朝会那样,身姿挺拔,迈着盈盈公府步,一路走到御园的长廊上才停下里,陈瑾请他等待片刻便离开了。

御园里是秋日的胜景,火红的枫,金黄的银杏,雪白的菊,颜色鲜明而富有冲击性,秋风一吹树叶飞舞,数名舞女在花间起舞,体态轻盈,她们的身旁铺设着色彩华丽的绒毯,一个幼儿在摇摇晃晃地学步,粉嫩的小脸上挂着可爱的笑,还有四个宫装妇人守在旁边照料帮扶,防止孩子摔倒。定权感觉自己已不能呼吸,手指死死抓着阑干,近乎贪婪地看着孩子的一举一动,他要把孩子的影像刻进自己的眼睛,刻进大脑深处——他的意识里有个声音在说你赶紧离这孩子远点,越远越好,但他做不到,他小声叫着孩子的名字,“阿济,阿济……”然后他企图翻越阑干,跳出去想要抱一抱孩子——他被李重夔用力按住了肩膀。

定权的眼泪无声地落下来,他开始为自己的鲁莽感到羞耻。

孩子又玩了一会儿才停下来,被乳母抱在怀里喂下奶膏状的食物,乳母们很细心,一边喂一边轻拍孩子后背,并为他擦拭嘴角,孩子吃得也很有劲头,片刻后零食吃完便乖乖在乳母的怀抱中睡去。

他们离开了。

定权已经咬破了自己的嘴唇,他停止抽泣,调整呼吸,用苍白而冰冷的手指抹去脸上的泪水,他没有什么再可奢求的,即使让他下一刻就死去,他心里也充满了感激和满足。他远望着,直到乳母抱着阿济的身影彻底消失。转过脸,他看到皇帝站在长廊尽头。

他低头沉默了很久,然后飞跑去皇帝身前,郑重地跪倒,叩拜,他继续强迫自己抬头,用通红的双眼望着皇帝略带笑意的面庞。

“求陛下,赐罪臣一死。”

皇帝揽住定权,轻柔抚摸他的头发。

“不要犯傻,三郎。今天你我是父子,不提君臣。”

一整天的时间,定权都陪侍在皇帝身边。

皇帝的心情看样子很好,他带着定权赏花踏秋,摘下鲜艳欲滴的红色枫叶簪在定权的发髻上,指着码放齐整的五彩菊花将各种名字和来历娓娓道来,还很得意地亲自画了一幅泼墨菊作为赏赐,要求定权用“金错刀”字体在画上提诗。中午他们一起吃了午饭,皇帝抱怨最近有点痰火重,特意全部准备的精致素菜,定权如往昔一样布菜捧羹,精心侍奉。下午,数局对弈之后,皇帝饮下了定权点好的茶,兴致勃勃指点各处要领,让他以后多加练习。定权浅笑说儿愚笨,怕是怎么也学不好,皇帝也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都显着慈祥,随后拿着茶宪轻敲了一下定权的手腕,“那就多打几下,记也记住了。”

晚间的宫廷宴会开始前,定权要回到禁所去,他向皇帝叩拜告辞,皇帝正在陈瑾的服侍下更换礼服,随口感慨道:“这一天天的,过得可真快。最开始还总想着你怎么不来请安,后来想你不来就罢了,等朕反应过来,也早习惯了。三郎啊,莫怪爹爹。”

定权哽咽叩首:“是儿不孝,惹爹爹忧心劳力,儿罪该万死。”

皇帝笑笑,伸手扶起定权,“不是你的错。”待定权起身为他系好腰带,皇帝满意地拍拍定权的手,道,“爹爹年纪大了,眼也花了,以后你的佛经窗课,把字写大些。”

废太子在重阳这天被皇帝召见共游御园的消息,很快从宫中传到外面的朝臣堆里,说得有声有色,什么父子二人抱头痛哭,废太子得到优渥的赏赐,说不定以后能从凝玄阁出来之类的八卦,被一些好事官员写进日记里,大家表面上齐声赞颂皇帝仁慈,背地里无不议论纷纷。有人说陛下有了春秋,是不是存了复立的心思,有人立即反驳说怎么可能,没看到六皇子已经封亲王了么,又有人路过说一句陛下对皇孙可是疼得紧呢,赶明儿少说也得封郡王吧。窃窃私语,总是各人的心计各自谋,只是谁也摸不清皇帝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靖宁十年重阳,皇帝宣召定权前往行宫泡温泉,待了三天才回宫,还赏赐了很多珍贵药材,说是对他的旧伤和肺病疗养有好处。宫中的八卦说是皇孙也随行,在温泉池子里玩得不亦乐乎,在被皇帝抱着背成语的时候尿了皇帝一身。

靖宁十一年重阳,皇帝叫来定权一起陪着已经快四岁的皇孙玩耍,场景算是“乐也融融乐也泄泄”。闲谈中,皇帝说起要给阿济定下朝中大儒作为老师,明年就要发蒙读书,又回忆了一些定权当年读书习字学道理的旧事,便要求定权整理书写一些课本。定权立即应下了差事,思及卢世瑜曾经的殷殷教导,不觉潸然泪下。

回到禁所之后,定权开始埋头抄录书本,从发蒙用的识字读物到四书五经再到诸子百家文、史记汉书等等,他回忆着自己读书时候的阅读次序,用正楷体把字写得方大而工整,每隔十天就装订上交一册。除此之外,他已经没有什么能为阿济做的事了,同时他做下决定,如果还能有幸被皇帝再次召见,他会请求再也不与阿济见面,他这个废太子父亲永远是拖累。

抄书工程一路进展到靖宁十二年的八月,虽已经入了秋,但“秋老虎”余威尚在,天气仍旧热得不太正常。八月初十,陈瑾过来取走书册,并将皇帝的旨意传达给定权,一是要他不用再抄书了,二是预备参加中秋之夜的晚宴。定权觉得莫名其妙,自己一个戴罪庶人,怎么能有资格出席宫廷宴会,传出去也有损皇帝的声誉。陈瑾笑道:“怎么,您还想抗旨不遵啊?要您去,您去就是了,想那么多呢。”

定权蓦然开始心悸,他也说不清楚自己那点下意识里到底存着什么想法,只是觉得鼻尖萦绕的血腥味似乎又浓重了几分。他试探性地问陈瑾,陛下圣体是否康健,陈瑾回答陛下御体一如往日,您无需担忧,随即匆匆离去。

中秋那一天,定权在清晨得到了例行赏赐的花卉果品糕点,等到傍晚,来接他的是李重夔。定权坐在小轿子里被抬走,手腕上锁着镣铐,他觉得这样倒也不错,起码他还是个罪臣的身份,即使参加了宴会,也不会给外人什么不该有的遐想。

当晚天气很好,玉盘高挂中天,光辉万里,凉风习习。来参加宴会的都是皇亲国戚,所有人看到定权都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定权无法避开这些投射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只能装聋作哑,一声不吭。乳母抱着皇孙也在席间,定权低下头,咬得舌头生疼,才抑制住看望孩子的念头。少时皇帝驾到,众人忙起身行礼。

皇帝看起来心情不错,说今晚是团圆夜大家都不要拘礼,便去逗弄了几下皇孙,又摆摆手示意定权到他身边来。定权低下头,蹭到皇帝的御座旁跪下,老老实实侍酒奉食。筵席气氛活跃,舞乐笙歌欢愉,皇帝亲自带头,领着皇亲们玩击鼓传花和猜谜游戏,闹了半天也看不出疲惫。定权被要求唱支曲子,他愣了愣,开口唱了一支多年前从母亲那里听过的古老曲子,曲词寓意福寿绵长。

皇帝听了不发一语,连续饮了好几杯酒,定权小心地观察皇帝的神情,忐忑地想自己是不是哪里出错了——然而他很快就被皇帝笑眯眯地搂过来,被抚摸脸颊和下巴。定权顺势依靠在皇帝腿上,满心温暖地叫了一声爹爹。

皇帝拿一块蜜酥食给他,“阿宝,快吃吧。”


中秋宴后,皇帝下旨,册封皇孙济为东海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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